08

“選擇”這個詞對於斯科隆康科羅來說太過於陌生。

最適宜的槍支、預先告知的地點和確定的目標——一切都是了然的, 一切都必須精確地執行。沒有是否該換份工作的困擾, 因為既然做了殺手，那就一路幹到死；也不需要胡思亂想著她是否鐘情於我，他總是避開人群，甚至沒有和女孩說過話，那就談不上做更多的設想。

簡單、明確——這就是斯科隆康科洛的生活, 那種猶豫而徘徊的腳步, 並不適合在刀尖上行走的刺客。

他聽從單薄的木門後傳來的哭泣和哀求之聲。

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困擾。

大衣的口袋裏裝著一張前往意大利的船票, 他必須在今晚離開美國——必須盡可能的快——而在此後, 為了躲避甘比諾家族的搜尋和追殺, 將有許多年都不會再踏上美國的國土。

盡管他現在雙腳還站立在杉第尼斯公寓, 但他知道這裏對於他已屬過去。

也許在接到暗殺委員會老板的任務時, 這個地方已變成了封存的回憶……不, 殺手是沒有記憶的。

他們像鐘表一樣滴答往前走, 精確而賦有節制，他們也許終結了無數人的生命, 卻始終沒有自己的人生。他們的人生永遠是流動著的那一秒，是永遠在逝去的此刻。

他們不允許享有回憶，也不配擁抱未來。

他們的人生前進的意義就是為他人的人生倒計時，他們的一生濃縮後便只剩下一顆子彈。

……一個殺手對於他人的家庭能做什麽過多的幹涉呢？

斯科隆康科洛握住了顫抖的拳頭, 告訴自己冷靜下來。

他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殺手了, 對於機械心臟的波動——當恐懼、罪惡感即將影響他的判斷力的時候——他可以像是撥動失準的鐘表一樣，讓它在瞬間回轉到精準的時刻。

是的，他已經完全冷靜。

呼吸沈著, 正準備大步離開。

□□、襯衣、一盒萬寶路香煙……他冷靜地思索著應該攜帶的最少的必需品。

但是在一聲尖叫後他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

他完全記不清自己怎麽撞碎門板，又怎麽一拳把眼前的中年男人撂倒。因為等他回過神來，眼前鼻梁被砸碎的男人臉上滿是鼻血。

“……冷靜……冷靜……”

斯科隆康科洛喃喃自語，仍然在努力地校準他的機械心臟。昏死過去的中年男人從他的手中滑落到地板上。斯科隆康克洛僵硬地呆立在地板上——並非出於恐懼或者驚訝，而是沒有完全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

□□、襯衣、萬寶路……他像個記憶障礙患者一樣困擾地捂住額頭，似乎為無法完整背出清單般頭疼——而這張清單又是那麽重要，必須保證沒有重要的東西被遺落。

“斯科隆先生……”

多洛莉絲從地上爬起來，一身破碎的背帶裙，額頭上帶著血。

斯科隆康科洛看到她蒼白的臉，停止哭泣的膽怯又依賴的眼神……突然松了口氣。

那種好像健忘癥患者在偌大的超市裏茫然地推車前進時突然想起了要買的東西的情緒是那麽短暫，幾乎轉瞬即逝……以至於斯科隆康科洛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釋然。

“……要殺了這個男人嗎？”

斯科隆康科洛看著地上的男人，心中遲鈍地想著。他用皮鞋的尖端頂了頂男人肥碩的腰部，征詢地看著多洛莉絲，多洛莉絲回以困惑的凝望。

斯科隆康科洛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

當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即使是受傷了也是不懂得“恨”的啊。

他不該用血色去描摹這不愉快的印記……

斯科隆康克羅單手抱著多洛莉絲走出房間，臨走前騰出腳踹了地上的男人幾下。他現在不僅是個殺手，還是個兒童誘拐犯了。

斯科隆康科洛又開始深深地困擾起來，步伐卻不再有一絲猶豫。

多洛莉絲一聲不吭地看著斯科隆康科洛往打開的黑色行李箱裏擺放著他的褲子、他的襯衣……她充滿不安的眼睛跟隨著斯科隆康科洛的手而轉動，卻安靜的站著像一道從縫隙裏垂落下來的一簇微弱的光……似乎只要她足夠乖巧，斯科隆康科洛就會將她像襯衫一樣折疊起來，然後放在一個可以供她安身的處所。

斯科隆康科洛起身去臥室拿東西，等他走出來卻沒有看到多洛莉絲。他驚愕片刻，直到看到縮在平放在地的行李箱中的小女孩——

看到他走出來，擰著腦袋眼巴巴地看著他的小孩蜷縮起來，將自己的身子團成更小得一團，仿佛在說：“我不會占很多地方的。”

斯科隆康科洛跪下來，多洛莉絲緊緊地揪住自己破破爛爛的裙擺，像只惶惑的貓一樣瞪大眼睛。

斯科隆康科洛想要撫摸她的頭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這樣做。他只是一言不發地在行李箱上鉆出透氣孔，而多洛莉絲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他，然後慢慢地放松下來，她又對他放松警惕了，因為信任而變得柔軟。

可是斯科隆康科洛卻並不放心：

她會害怕嗎？會擔心我把箱子丟掉嗎？

他將彈匣裏的最後一顆子彈取出來，遞給多洛莉絲：

“幫我藏好。”

“絕對不可以弄丟。”

仿佛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多洛莉絲嚴肅地點點頭，軟軟的小手緊緊地握住子彈。即使在箱子輕微顛簸的時候，陷入半睡半醒的境地，也沒有松開手指。

多洛莉絲夢見流產的葛莉謝爾達跪坐在地上傷心的哭泣。

她怯懦地靠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因為除了惹人討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到什麽。

“媽媽……”

她試著將手搭在葛莉謝爾達的肩上，葛莉謝爾達抱住了她，眼淚流進了她的脖子。

“多洛莉絲、多洛莉絲……”她傷心地哭喊道，“要是我生下的不是你該多好啊！”

如果她生下的不是多洛莉絲，她的人生是不是會完美許多？

不需要帶著個累贅改嫁，也不會因而失去兒子而被瓦奧萊特叔叔厭棄……

多洛莉絲心中充滿了歉意。

太抱歉了，真是對不起。

有的時候她希望自己變成植物的種子，在時間到了的時候被風吹走，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她夢見自己光著腳走在陰森的沼澤森林裏，扭曲的枝頭滿是漆黑的寒鴉。她來到了一個小木屋裏，裏面住著傳說中會吃掉小孩的男巫。她請求男巫收留她，而他默許了，為她準備了面包、牛奶和糖果。

“你會在我睡著的時候吃掉我嗎？”

她不安地問坐在床邊等她睡著的男巫。

男巫搖了搖頭。

但是她始終不肯相信男巫對自己沒有惡意——與其說是懷疑男巫不懷好意，不如說是從不相信自己有這樣的運氣，可以被人好心款待，而不是惹人生厭。

男巫見她不肯相信，也不敢睡去，就將手放到胸口。

一顆發光的紅色的心型的寶石從他的胸口溢出，落在他的手上。

他將那顆紅色的寶石塞到她的手上：

“現在，睡去吧。

如果我想傷害你，你立刻就會知道這一點。

因為我把心交給了你。”

紅寶石在她的手中溫暖而柔和地跳動著，和男巫冷淡而陰郁的神情截然不同。多洛莉絲知道，如果男巫真的想要傷害她的話，這個寶石心臟就會在她手中產生邪惡的律動，到時候她就會馬上醒過來。

而只要心臟還在她的手中，男巫就無法對她做什麽了。

多洛莉絲握著紅寶石心臟睡著了，寶石心臟在她的指尖微微地發著光。

【下方有】

作者有話要說：  ……

黎明的海風吹拂著斯科隆康科羅的大衣，他的左手提著裝著□□的小型手提箱，為了避免不平穩的路顛到多洛莉絲，黑色的行李箱也被他橫拎在手中。

手中的行李箱既輕盈，又沈甸甸的。

很多時候殺手靠理智活著，更多的時候他們靠直覺活著。

不去想行為背後的意義，是一個殺手能夠平靜生存的一種品質，這種品質使簡單、強大而有效的思維得以運轉。也許自詡強大的斯科隆康科羅在思索過後將這份美國禮物當做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但是他忽視了這一點：

當他取出彈匣裏的子彈時——盡管他將這當作善意的謊言——他下意識取出的是最後一顆子彈。

而要在很多年後他才會知道，他早已將自己的生命交到了多洛莉絲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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